a dreamer with empty hands

　　我們檢視著每一種型態的消逝。結束自己的生命，是否是其中最為熱切的一種？

　　我還是必須坐下來，好好開始寫我的第三集報告，這是我最不喜歡的一集，也許是故事性最弱的一集，以及我最喜歡的男主角把自己邊陲化得最為嚴重的一集；所以每當我打開Word，打算動手寫這篇報告的時候，腦袋就變成旱季的河床。

　　住在淡水的朋友看到第三集以後，猶豫著第二天該不該翹課看第四集，倒不是因為精采到難分難捨，而是剛好有不想上的課而已。我很想鼓勵她繼續看下去，因為覺得這樣的戲，其實必須在最短的時間內集中地看完，準備好讓整個人沉浸在裡面，比較容易感受到它想傳達的訊息；不過這個朋友已經告訴過我，她對這部戲沒什麼興趣（我忘了問她為什麼會買沒有興趣的戲），所以基本上也不可能要求她一口氣看完。但是話說回來，翹堂不想上的課看日劇，聽起來不像是太壞的選擇。我在丟回給她的水球裡寫

：這部戲的氣氛非常適合在翹課的時候看喔 ^ ^

：是喔？　﹡笑翻 ﹡

：嗯，對啊……因為呢，主角們正好在過著像翹課一樣的人生啊。

：哈哈，沒錯。



　　後來我並不知道，第二天她是不是真的翹課，一個人在宿舍裡看這部戲，不過當我寫到這裡的時候，阿元他那每一天都像在翹課般的人生，又開始了新的一天；噢，也許不能夠稱之為新的一天，雖然確實是個清新的早晨，但對他來說還是浸泡在酒精裡的前一晚。他邁著有些踉蹌的腳步走過通往江之島的弁天橋，每隔幾步就要往橋下嘔吐一番，不過我看他什麼也吐不出來，大概能吐的早就吐光了。走在蜿蜒著向上通往弁天神社的商店街，像隻世故的貓兒，叼著擺路邊攤的阿婆剛烤給他的魚，兩步一口地啃；據經營旅館的歐巴桑說，「他每天早上都吃這個。」歐巴桑似乎挺瞭解安西的生活方式，她還知道他是一個老是喜歡用甜言蜜語把女生騙上床的糟糕男人。

　　就在這個早上，發生了「產業革命」。玲子噘著嘴，一副心不甘情不願的樣子翹了課，坐上豆知識先生的車來到江之島的港邊，於是三個人在船上開始討論今天的行程。阿元提議，手機裡還剩下１９３個人要找，如果分頭進行的話，將可以省去一半以上的時間。這個提高效率的作法立刻被實行，豆知識去拜訪名為系山通（相島一之飾演）的漁夫，阿元和玲子則負責去拜訪伊藤幸（本上真奈美飾演）。至於阿元為什麼不自己另外去找一個人呢？這個問題玲子也問過了，阿元連個認真的答案都沒準備，嘴上胡說著些：「我擔心你。」之類的理由，還想趁天氣好，直接把玲子拐去中華街吃東西。只因為阿元想把豆知識支開，才有了手機尋人之旅的產業革命，所以這個傢伙，當然沒有自己單獨去另尋一人的打算。



◆　在注射天國
　　
　　伊藤幸在名為「注射天國」的色情場所工作，代號是２８號護士。她和由佳里的關係是----同事；但不是在這個地方，而是在一般的酒店。當時的由佳里在辭職後找不到適合的新工作，積蓄漸漸用完了，於是選擇到酒店上班；但是不合乎業界常識的率直言行，卻也讓自己吃了苦頭，於是作不了多久，由佳里就離職了。

　　在伊藤幸回憶中的由佳里，是陽光一樣開朗明亮的，只要有她在，一切都可以變得很有趣。但即使這樣開朗的由佳里，心裡還是有光線照不亮的角落，「由佳里習慣用說謊的方式來保護自己。」她說。

　　一邊聽著，一邊喝醉了的玲子，對姊姊的不滿在此刻爆發。這一場戲大概是整齣戲裡面，唯一可以看到深田恭子發揮演技的地方吧----「姊姊是個沒有責任感的，迷路的大孩子，不管作什麼事都很任性，只要看到一條有趣的路，就什麼也不考慮地往那邊走，一下子就會摔倒，不過馬上就會忘記疼痛；……你覺得很好玩很開心對吧？不過你可別忘了還是有人守本分地生活著，……你總是一直跑一直跑一直跑，所以我才要阻止你啊，所以我才會變得這麼無趣……。我和姊姊，已經一年沒有聯絡了，姊姊…….犯了強盜殺人罪…….。」飄飄地、有點危險地，總算給了我一點點「她還是有在演戲」的感覺，不過，就這麼一點點。

　　恭子妹妹在這部戲裡的表現，有可能是她所有作品裡最……深奧的，說實話，常常讓我看戲看到很 “悲憤”，懷疑連她自己都不知道她做的表情和動作該是出於什麼樣的情緒；也許因為這個角色和她以往的角色大不相同，台詞很少，如果不藉著台詞，她好像就不能理解角色當時的想法，所以無從準確地表達；而且這也不是個光表現出元氣滿滿活力充沛的樣子就能得到觀眾認同的單純角色，對於不那麼擅長內心戲的深田妹妹來說，是太沉重的任務。我想玲子這角色的選角是個錯誤，深恭也許還沒有演出這類型角色的能力，玲子顯得平板幼稚而沒有層次。啊，再讓我毒舌一句，她也到了 “ 除了可愛之外還得有點別的東西 ” 的年紀了吧。


◆　海邊的豆知識

　　另一條生產線上，豆知識先生來到港口找到系山先生，跟他一起出海去了。屬於某個心靈成長團體成員的系山先生說，半年前，由佳里因為對生命、生活方式、工作、男人、夢想等問題感到迷惘，於是參加了他們的自我開發課程。由佳里為什麼會自殺呢？系山先生告訴豆知識：「我知道啊…….關於這一切的事。」豆知識攀住他，猶如在茫無邊際的大海中攀住一片浮木；但是要知道這一切的代價是----購買神奇的「福」字印章。「只要帶著這個印章出海，魚就會聚集過來唷……」系山先生說；豆知識半信半疑地，拿出一萬元買了印章。



　「我聽到了一切的事，是從天空那邊傳來的。」系山先生說：

　「石井由佳里，在三天前結束了生命，因此進入了第二階段的旅程，
　這也是為了修行，她原本是個驍勇善戰的戰士，
　只是她自己還沒有意識到這點。
　依著往生這條路以避免受到干擾，這是上天的旨意；那個時候，
　只要她相信了向她伸出手的人，就能夠繼續在人生的舞台上走下去，
　也就是說，她在這樣的年紀離開人世，是邁向第二階段的旅程。」

　「石井由佳里對人生感到迷惘，若不是這樣她就不會來參加課程了，
　明知道那只是騙人的。」

　「你的手機尋人之旅結束了。
　她之所以沒有留下遺書，是為了不想讓任何人知道理由；
　如果她很重視你的話，一定會留下些什麼給你的。
　未婚夫也好，父母也好，都無權挖掘死人的秘密。

　不要去挖掘死人的秘密。」

　　回到港口的豆知識，跌坐在地上，暈船的不適讓他覺得陸地也快要下沉了。「未婚夫啊……」帶著一絲酸楚的苦笑，他喃喃地念著。
　　


　　也許是暈船讓他頭昏腦脹，也許在陽光下的海邊他因為昏眩而看見包圍著他的是星光熒熒的宇宙，也許這時候他會想到由佳里喜歡對著星空幻想，由佳里喜歡和他一起坐在天文館的星空劇場裡仰望滿天的星座，隨著解說幻想星體與星體之間的故事；獵戶座有多遠呢？１５００光年……光在一秒之內可以跑３０萬公里，他拿了由佳里的手機，想把光年換算成公里；不過由佳里不想知道這個數字，她伸出兩根手指------如果在這兩根手指之間是兩億公里，那麼地球和獵戶座的距離會有多遠？------根據我這個大學聯考數學得到19分的數學低能者計算，這段距離應該是14194,200,000,000,000公里，於是豆知識起身走到14194兆公里外，在距離由佳里這樣遠的地方，滿足地欣賞由佳里「懂了！」之後興高采烈的神情。　

　　由佳里喜歡故事甚於知識，由佳里喜歡具體的甚於抽象的，由佳里喜歡有趣的男人甚於無趣的自己，豆知識知道這點；他也知道不論由佳里愛的是誰，他會一直在她身邊，他要一直在她身邊，或許這樣就夠了。但是他卻忘記，由佳里並不會一直在他身邊。

　　「由佳里？」當他不注意的時候，由佳里已經不在旁邊的座位上；頭頂還是滿天熠熠閃著亮光的星座，沒幾個觀眾的星空劇場看起來更加空曠寂寥，他喊著她的名字，但是她已經消失。


◆　在以月亮為名的愛情賓館前

　　海邊的豆知識，沮喪地打了電話給安西，告訴他：「這裡什麼線索都沒有。」手裡只有一顆沒用的印章，一萬元。花了一萬元買下這顆印章的，是這個叫做吉川良夫的笨蛋，笨蛋，笨蛋，笨蛋…….，這只是一顆再普通不過的，刻了個「福」字的印章，豆知識把這個福字印在掌心，一個一個又一個，但是絲毫也感受不到這個印章的魔力。當阿元背著醉倒的玲子離開注射天國，竊喜著往最近的賓館走去，卻在街角遇到豆知識的時候，他已經印了滿臉的紅色染料，糊糊地辨認不出那個「福」字。

　　阿元第一次看到這樣沮喪的豆知識，嚇了一大跳……


　　「越想忘越忘不了的幸福，不論想要多少，我都願意帶給你。」豆知識這樣說，更讓阿元摸不著頭腦……「你知道嗎？如果把這個軀體分解，脂肪是七塊肥皂，碳是九千支鉛筆，血可以裝一支五吋空瓶，磷是兩千兩百個火柴頭；這些全部加起來，人體的全部價值，不超過五千元。……由佳里…..就是五千元而已。」


　　阿元側著頭（這時玲子壯碩的身軀仍然在他背上），想找些能夠安慰他的話：「我知道你受到很大的打擊，畢竟是你的未婚妻…….」豆知識猛地大喊一聲「你是笨蛋嗎？！」又把他嚇了一跳。


　　「由佳里會跟我這樣的人有婚約嗎？由佳里會跟我這樣的人有婚約嗎？」


　　星體和星體之間的距離是非常遙遠的，好幾光年那麼遠，可是人們會一邊自己編著故事，一邊用想像的線把毫不相關的星體連接在一起，說這幾顆星是個獵人，那邊的幾顆星是隻蠍子什麼的。也許在某些時刻裡，豆知識會覺得自己和由佳里的距離就像那些星體那麼遠那麼遠，唯一能聯繫彼此的，只有自己畫出來的，脆弱的假想線。從學生時代擔任由佳里考大學時的家教開始，豆知識一直暗戀著她，已經１１年了；７年前，他代替逃掉的那個男人，陪著由佳里去把孩子拿掉。在進入手術室前，由佳里握住他的手，那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
　　
　　於是豆知識說，這是他一個人的旅程，他要自己繼續去完成。

　　這樣也好，阿元心想，我也有自己的旅程；於是他繼續邁向他的愛情賓館之路（這時玲子壯碩的身軀仍然在他背上），一步一步朝那個紅色的 “La Lune” 看板走去。倒楣的是，賓館竟然在他進門的剎那客滿。不堪重負的他，只好轉身走回豆知識停車的地方。

　　「去吃東西吧？你應該也餓了吧？」他向情緒還在低潮的豆知識提議。就這樣，三個人回到江之島港邊的船上，玲子睡覺，安西和豆知識煮泡菜雜炊吃，直到第三集結束為止，安西還沒能把玲子弄上床，他的旅程還不能結束。


◆　在８分２０秒的距離之外

　　太陽的光線傳送到地球，必須經過８分２０秒，所以我們這一刻看到的陽光，事實上是８分２０秒前的陽光；如果有一天，太陽終於走到生命的終點而爆炸了，在這毀滅性的強光抵達地球之前，還剩下８分２０秒的時間，「我常會想，」豆知識說：「在這最後的８分２０秒裡面，該做什麼才好呢？」他這樣問過由佳里，這樣問過阿元，也這樣問過自己。在這最後的８分２０秒裡，他大概只想待在由佳里身邊吧；他的由佳里，就像太陽一樣，每天每天照亮他的世界，給他溫暖，在８分２０秒的距離之外，在一億五千萬公里之外。

　　在由佳里死後，她的光也隨著阿元和玲子，被帶到陽光照射不進的注射天國，落在伊藤幸的肩上，這個溫度讓她在面對沒有對手的西洋棋盤時，落下一滴眼淚；所以當阿元背著不醒人事的玲子離開，她追了出來。她一直認為一個人是最好的，一個人是最輕鬆的，所以切斷了和所有人的聯繫，她因此完整，卻也因此孤獨，對這個世界而言，她可以說是不存在的。但是，由佳里還記得她，由佳里的手機還記得她，因為記憶在手機裡的電話號碼，阿元和玲子找到了藏在暗影裡的她，這個不存在的人。

　　「如果，你見到了由佳里，請你轉告她，」她對阿元說：「她身邊一定也有很重視她的人。」

　　阿元想到豆知識，四處張望了一下，沒看到他，大概是還沒到吧（而玲子壯碩的身軀仍然在他背上）。他搖搖頭說：「不是我。」但是伊藤只顧著說：

　　　　「請轉告她，我很感謝她。我也不會忘記由佳里的。」
　　
　　即使已經死了，由佳里仍然能讓她發現，自己並不是一個人。　


◆　無道德，然而是純粹的

　　為了臨別前伊藤的這一番話，阿元臉上似乎短暫地出現了好像在思考的神情，不過，轉瞬即逝。扭頭往玲子的髮絲間深吸一口氣，他又爽到忍不住發出一聲狼嚎。這畢竟是一個，總是放縱著自己下半身的慾望，讓它非常強硬的男人。還在注射天國的時候，伊藤這樣對他說過：

　　「男人有很多種方法來抓住女人的心，金錢，權力，還有自我。」

　　幾乎帶著點得意的感覺，阿元回應：「我既沒金錢也沒權力。」

　　「也沒有自我。」聽到伊藤立刻這樣說，阿元的臉因為難堪而扭曲，所以用力地想作出不在乎的表情掩飾住這樣的難堪。

　　「所以，就用為你張開雙腿的女人的數目，來建立你的自信。」

　　「對不起，」察覺到阿元微妙的表情，伊藤笑著說：「解讀男人的心是種職業病。」

　　這男人雖然是個舞者，但不是處在那種會專注地以嚴格的訓練將自己的身體主體化的狀態裡；反正他也接不到太有挑戰性的工作，所以他給自己唯一的訓練，就是透過 “那件事” 來進行。慾望本身是單純的，滿足慾望的方法也單純，單純，但也許有一定的難度，所以在滿足慾望的同時也能滿足某種程度的虛榮心，並且知道這個年輕且強健的身體，還在自己的掌控之中，仍然充滿了力量。

　　除了身體之外，他不知道自己的哪個部分仍然活著，夢想嗎？愛情嗎？或是全都死了？…….隨便，反正他一點也不想去確認。

　　這不是他的旅行，他並不在乎由佳里為什麼會結束自己的生命。如果仔細看的話還可以發現，如果他在這旅程中，偶爾會改變這種袖手旁觀的態度，主動提出某些建議的話，那一定是為了滿足來自他身體裡的慾望----想睡，想吃，想喝酒，想和女人做愛。

　　就我所看到的，安西元絕對不是什麼壞傢伙，至少不偷不搶不嫖不賭，頂多能說他沒有上進心，不肯努力，什麼事也不想做；雖然有一天沒一天地過著渾渾噩噩的日子，但也沒向放高利貸的人借錢，再窮也沒去販毒，不賣笑也不賣身。只是放棄一般的人際關係，放棄自己，放棄未來，圖個輕鬆而已。要說好色，他也不過是跟著自己的本能走，可從來沒因此作出什麼可能與犯罪行為沾上邊的事；雖然把女人當棉被蓋，但他還盡量會想辦法達到某種程度的兩廂情願；他對性的要求也很單純，不會去玩什麼變態的花樣，所以到了注射天國，就是一副 “門外漢” 的樣子，還得裝模作樣地掩飾自己在這陌生而詭異的場所裡感覺到的不安。

　　不具道德感，然而是純粹的。

　　這樣的一個傢伙，安西元，繼續站在８分２０秒的距離外，看著或匆促或徐緩地經過他生命的這些人，看著這個以他不想參與的運作方式在不停轉動著的世界。然後站在更遠的地方-----也許是１５００光年外，看著他一點也不想看清楚的，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