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dreamer with empty hands

（今年一月的舊日記
　因為這幾天實在太熱了
　把它重貼上來，感覺涼快點）



昨晚，在東京的朋友告訴我，『明天東京終於要下雪了』。是今年的初雪呢；上個月26日晚上下了一點點，但不到早上就全部化光了。

今天將在東京降下的雪，不知道是什麼樣的雪？輕盈的粉塵，或是灰色麵糊般濕重的團塊？我又想起那個我不曾去過的海岸，湘南。冬季的湘南該是什麼模樣？湘南冬季的海，是什麼顏色？在網路上曾經找到過幾張照片，總算知道那裡也是會下雪的，其中一張照片裡幾乎已經看不見沙灘，變成刻著幾排腳印的白色雪灘，只有在浪腳疊踏著的海岸末端，看得見一點點沙灘本來的灰黑色；在灰白的浪腳上方，是一層嚴密的霧，因此所謂的「海」，在此幾乎不見蹤影，而濃霧間還浮著不遠處的、江之島的藍灰色剪影。

我還晃過一個這樣的網頁，以日文寫著
----------------------------------------------------------

湘南‧海水
在湘南海岸取得的海水，用2公升的玻璃罐裝，宅配到府上。
送給您湘南的顏色和香氣。
您可以指定湘南的以下地區：
–鎌倉：材木座‧由比之濱‧七里之濱‧腰越
–藤澤：江之島‧片瀨海岸‧鵠沼海岸‧堂つじ海岸
–茅之崎：菱沼海岸‧東海岸‧中海岸‧柳島海岸　烏帽子付近
金額：日幣兩千元（含税，亦負擔本州地區的運費）
請把您的名字和住址mail給我，細節將在稍後詳談。您下了訂單之後，我們才去採取您要的海水。

企劃者：＊＊＊＊＊
藤澤市羽鳥 **–**–**

-----------------------------------------------------------

一罐兩公升的海水，能不能封存住整個湘南海岸的顏色與香氣？那個罐子裡的海水如果坐上飛機跨越海洋，被送到我的手上，我想我會看見一瓶沒有顏色的海水，它透明的程度可能令我失望或驚嘆，但裡面應該漂浮著一些細微的顆粒，對著光線看的話，會在瓶裡看到閃爍的飛塵，也許，會有點像是下著細雪的樣子。冬季的湘南海岸。

我把這罐海水想成禮品店裡的ｓｎｏｗ　ｂａｌｌ了。不過，照著前面的脈絡想來，如果有人相信這裝滿２公升湘南海水的罐子，可以為他封存整個湘南的顏色和香氣，必然不是基於相似性，而是關聯性。用結構主義者的話說，這罐鹽水和那湘南海岸之間，不是譬喻上的關係，而是換喻上的關係；不是因為這罐鹽水看起來像那片海洋，而是因為這些水曾經屬於那片海洋，它們曾在其中，在企劃者將它們從海中汲取之前，它們是那海的一部分。同海一起，它們在天空的蔚藍下看似蔚藍，在暗雲的鉛灰下看似鉛灰。有著天氣的顏色。於是這罐裡的鹽水，將會有著鄉愁，有著懷念過去美好時光的顏色；用它和那片海洋再也不相似的模樣，它會將那片海洋，以及海岸邊特有的空氣，召喚到我們的身邊。

我以為在靠近海的城鎮裡，時空會產生微妙的變形，那裡的時間，彷彿總是放慢腳步進行，或至少在人們眼中，適合間距較寬的時間刻度，適合比其他地方多留住一點對於過去美好時光的懷念。我對著一罐想像中的海水，想像冬季的湘南，白色的船，可能積雪的海岸，可能總是放著七○年代搖滾樂的店舖；江之電的車身是帯著點灰的綠，鑲有鵝黃色，懷舊的造型讓我以為它奔跑的速度會像遊樂園中的遊園小火車。

nostalgia這個字，我們管它叫鄉愁，或是懷舊。根據我最近在讀的一本書，希臘裔的作者告訴我們，這個字在英文中原本指的是種瑣碎、纖細、甚至微不足道，帶有浪漫情懷的感傷癖。而希臘文nostalghó這個動詞，由nostó和alghó兩個字組成----

nostó的意思是，我回歸、我向著我的家鄉旅行，名詞nostós意指回歸、旅行；相關的名詞nóstimos，指人或物經過旅行之後終於抵達，因此而熟成、變得豐盈而有滋味。

alghó則意味著，我感到疼痛，名詞alghós強調身體和靈魂中的疼痛，彷彿要燃燒起來般的。

希臘文中的nostalghía，是種帯著疼痛感的、對旅行的渴望；同時，當人們在旅途中，在流放離散中，在陌生的地域間，它召喚起記憶的感官向度，就像普魯斯特的瑪德蓮小餅乾；混合著身體和情緒的苦楚，nostalghía將軀體上或精神上疼痛的流亡經驗，與成熟的概念緊緊相連。

於是這罐鹽水，就成了「我不在那裡」的疼痛。你在，我不在的地方，我從沒去過的地方，我甚至無法想像其顏色或氣味的地方。

透過這罐海水，我看見年少時的你，奔跑在湘南的某個海灘。你和你的朋友們，總在每年一月一日的太陽升起之前來到這個海灘，大聲地笑著、推擠著、打鬧著，一邊把身上的衣服脫光，一邊赤裸地奔進海裡，不管多冷。你們喜歡這樣，迎著新年的第一道陽光。你說，沒多久以前，你們連著好幾年都這樣過的。那是，屬於你的美好純真的過去，屬於你的海岸，屬於你的旭日初昇。

而屬於我的是，一罐我永遠不會訂購的，來自江之島的湘南海水。懷想著它曾在的那片海洋，它曾擁有的燦爛時刻，冬日早晨六點48分的微光中，它靜靜站在我書桌旁的窗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