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dreamer with empty hands

還記得一開始跌進鋼筆坑的那個瞬間嗎？

還記得自己跌進坑的那個瞬間，是什麼顏色的嗎？

我記得自己分明小心翼翼以為計畫周全，卻還是無奈地以笨拙姿勢跌進坑的瞬間，是雪茄棕色，Waterman Havana的顏色。


當老闆從玻璃櫃裡拿出一瓶Waterman黑色墨水對我說：「順便帶一瓶吧，便宜又好用」的時候，我不加思索地搖著頭回應他：「我要咖啡色的。」

我有時候會想，為什麼當時會這麼理所當然地只想要咖啡色的墨水？我對黑色墨水明明沒有偏見啊，過去習慣用中性筆寫字的時候喜歡黑色遠勝過藍色，幾乎不用咖啡色。十幾年前，從書房角落樟腦味惱人的雜物櫃裡翻出一枝Parker鋼筆，和一瓶用破爛紙盒裝著的黑色Quink的時候，根本連正確的上墨方式都不知道（依稀記得我最後好像是用滴管把墨水滴進「筆裡面那根管子」裡的），當然更不會知道這瓶墨水的評價並不算好。我對這筆加這墨的感覺是新鮮又好玩，且令人驚喜的是還滿好寫的，整體印象可稱「很感動」，所以稍加回想以後，相信後來之所以對黑色墨水絲毫沒有興趣，是不可能歸咎於Quink的，再怎麼說它也曾給我一段短暫卻美好的回憶。

所以我不是討厭黑色，應該只是想要先試試看咖啡色而已；但到底為什麼是咖啡色呢？我一邊寫才一邊想到，啊，是我的「跌坑筆」讓我這樣決定的。

我的跌坑筆並不是那枝「很感動」的派克，它在被隨興地玩了一陣子以後遺失在某個我根本不記得的角落；那之後又過幾年，曾因為得了一個小獎，也想故作風雅地買枝鋼筆來鼓舞自己，所以往書店的鋼筆玻璃櫃靠過去，瞇著眼仔細看了看，終於看見和我那健壯又英挺的派克一模一樣的筆，霧黑的硬派筆身，金色的箭形筆夾，價格是……嗯，三千九百元，約為獎金的百分之十四。這時候的我才深深地後悔了，原來小時候不小心在家裡撿到的玩具，並不是一枝一千塊可以買到的「高級筆」，而是「買一枝就少兩條新牛仔褲穿的超高級筆」啊！

青春期愚昧無知的我，深感比起一枝鋼筆，自己更需要的是很多很多很多牛仔褲，於是就為了這樣膚淺的理由，決定忘了鋼筆這檔事。

在那天晚上害我跌進坑裡的，根本不是要用來寫中文字的筆，是Rotring Art Pen (1.1 nib)。因為三年前買的「理論上應該可以寫出美麗英文字體的沾水筆」難用到讓我覺得根本寫不了字----搭上和筆同廠牌的墨水，每沾一次水只能寫一個哥德體小寫字母，每一筆都讓墨滴浮在紙面上顫抖，寫完一個a就形成一個a字形的水珠，寫完b又來個b字形的水珠，寫完二十六個字母以後，眼前就是二十六團墨漬。這筆我寫了只這麼一次而已，是徹底的幻滅。

後來，無意間找到PTT的文具板，讀到很多和鋼筆有關的討論串，不知不覺地被吸進了一個推坑放火金腰帶的殘酷世界。

一開始先試元氣小鋼筆和Preppy，不過都用不了兩天就放棄了，寫起來都不像小時候那枝派克啊（這是當然的吧）。於是退一步想，那先找一枝「理論上應該可以寫出美麗英文字體」的鋼筆，重建起我那一度幻滅的夢想好了。

「你要1.5的啊？剛好沒有貨耶，以前寫過這種筆嗎？沒有的話買1.1的比較好控制，1.1的就有現貨不用等啦。」嗯，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三年前我在買沾水筆的時候，店員也是這樣建議的。一邊說著，老闆一邊俐落地把筆尖沾上黑色的Quink讓我試寫。

「很好寫對不對？這牌子的筆都很順的，你看寫出來的效果很好吧。」由於我的哥德體因為之前的幻滅沒有練成，所以先寫一般的斜體草寫，每個字看起來確實都變得很有存在感。

嗯，原來當初跌坑的原因，是為了取代幻滅的沾水筆，寫出很像古代手抄本裡面出現的字體啊……（奇怪明明沒幾個月前的事，為什麼會這麼難想起來呢）。

買沾水筆的時候，選的墨水顏色是sepia，烏賊墨色。十八世紀後半葉德勒斯登的Jacob Seydelmann教授研發出從烏賊墨中萃取顏料的方法，後來被廣泛運用到水彩與油畫顏料上；烏賊墨色並不是灰黑色，是種很有懷舊感、帶著點枯槁昏黃色調的咖啡色。雖然一般來說古代手抄文書用的還是黑色，但不知為何，我一直不講道理地認為，想寫那種英文字體的話就一定要用看起來舊舊的咖啡色，寫在泛黃的紙張上，寫完以後最好還捲一捲搓一搓揉一揉用力把它弄得再舊一點，能弄得破破爛爛的話就更好。

啊，終於真相大白，終於知道為什麼在我跌坑的瞬間，會不經大腦地告訴老闆：「我想要咖啡色。」並且還進一步瞭解了，最初我開始用這瓶Waterman Havana的時候，為什麼會感覺到十分沮喪。

和樸實的包裝、瓶身設計不同，Waterman Havana的顏色看起來很新，很新，是種相當飽滿健康、華麗亮眼，亮到幾乎每一筆畫都在反光的、偏紅的咖啡色。

沒有辦法一跌進坑就開開心心地上網分享的原因可能和這個有關係吧，因為這不是我想要的顏色，我一直不想用這個顏色寫字。上網想找咖啡色系墨水的試色文，有些分享者是惜墨如金，字寫得太少看不真切；有些分享者用漂亮的字跡洋洋灑灑寫了一整面，正好讓我確定那也不是我想要的顏色。

非常鬱悶。

鬱悶了好一陣子，鬱悶到即使我發現自己跌坑以後絲毫沒有進一步深陷的跡象，也無心歡呼「好家在」，可能是二度幻滅的打擊實在太大了吧。

鬱悶到我覺得這樣下去實在不行，決定從哪裡跌倒就要從哪裡站起來，我一定要再買一枝筆才行！這次要把「手抄本裡面的美麗英文字體」撇一邊，買一枝又美又正常的，用於日常書寫的筆，這樣就絕對不會再失敗了！講到這樣的鋼筆，最先浮現在我腦海裡的就是Waterman Audace。

Waterman Audace實在太美了，在我眼裡簡直是鋼筆外型上的革命，看過這個系列以後才知道原來鋼筆也可以長這樣，雖然不至於想要收齊整個系列，但沒買個三五枝好像會覺得對不起自己。當然，有了先前累積下來不斷失敗的經驗以後，我非常理智地決定先買一枝來試試看。

裝了Havana的Audace寫起來很滑順，筆身泥金、紫紅、葡萄、淺蔥的配色和華麗的雪茄棕也很有相互輝映之感。雖然有點粗的F尖寫起來不太習慣，字變得呆呆的，不過聽說鋼筆一開始都有個磨合期，我就用它慢慢地寫日記、抄一點筆記，希望它變得越來越順手。

但是用了幾天以後，有個問題一直困擾著我，就是Havana好像會產生顏色奇詭的氧化物。在使用棕色墨水的時候，筆尖上出現棕色的墨漬，或是使用深綠色墨水的時候，筆尖上出現深綠的墨漬，這些都是非常自然的事，一點也不令人困擾；可是我在使用雪茄棕色墨水的時候，筆尖上不但有雪茄棕色的墨漬，還有濃綠色的墨漬！剛開始我總在閃閃動人的筆尖上看見好幾大塊怵目驚心的濃綠斑點，這一刻仔細把它們擦掉了，下一刻又在不同的位置上出現；雖然我技術不佳無法用相機捕捉到它們的真實面目，但在實物上可是清清楚楚，濃綠的斑點四處散布，醒目到讓我幾乎無法專心寫字----雖然我很不想這樣說，但是那濃綠色，是水溝邊上長的綠藻那種顏色。






放個一天不寫，或是寫時沒蓋筆蓋發個三分鐘的呆，這水溝綠藻還可以現身於筆尖出墨的細縫間，而且綠到發黑，這時候寫出來的前兩個字也會混和著濁黑與墨綠，一點棕色咖啡色可可色土色赭色茶色褐色的影子也沒有。

這實在太可怕了。

幸好，這一次的失敗沒有擊倒我，因為買Audace的時候，我順便買了iroshizuku的山葡萄。把Audace洗乾淨換上山葡萄以後，就完全沒有這個問題，而且「印度風情」配上山葡萄的顏色，有種野性又嫵媚的表情，會讓人不知不覺地越寫字心情越輕盈，似乎非常適合給我這種悶騷屬性的人寫日記，越寫越開花。

至於Havana的水溝綠藻氧化物問題該怎麼解決呢？後來我幸運地跟到文具板heryla大人開的合購團，買了幾枝78G。當我為紅色的F尖78G填入Havana，試寫幾個字以後，幾乎濕了眼眶地在心底吶喊著：

好、好、寫、的、筆、啊！！

原來所謂好寫的鋼筆，寫起來是這樣的感覺啊，當時我用的是空有美麗皮相的廉價筆記本，在以中性筆書寫都嫌吃力、深恐把鋼珠刮出來的粗糙紙面上，Havana滑順地從78G裡流出，就像手指輕輕滑過孩童細緻的皮膚。

到目前為止，已經用78G寫了三個月，筆尖上從來沒有出現過水溝綠藻。

下面這張，就是用F尖78G搭配Waterman Havana的試寫圖片。紙是金興發買的筆記本，雖然不是什麼好紙，但至少紙面還滿光滑的。




接下來這張是幾種墨色的比較。身為入門者，我只有兩瓶咖啡色系墨水是很正常的（而且其中一瓶還是我絕對不會想填進鋼筆裡使用的產品），為了給其他入門者作參考，所以我把零散分布在房間各角落的中性筆或水性筆收集起來，希望能幫助大家判斷Havana的顏色是不是你想要的那一種。




寫到最後，我必須感謝Waterman Havana以及Pilot 78G，因為它們，我才有機會再一次體驗寫字的樂趣；因為它們，我才會在一個寫字寫得心情愉快的假日午後，突然想把那盒塵封已久的「幻滅沾水筆」拿出來，小心翼翼地沾上亮麗的Havana，顫抖著在筆記本上試寫，然後興奮地發現：原來這筆真的能寫！原來沾上「對的墨水」以後，不但不會再跟紙打架，而且沾一次水，可以寫好幾個字，和之前的表現比起來，簡直讓我從地獄直達天堂。




沾水筆的大復活，不但讓我對「寫出各種美麗的英文字體」一夢又重燃希望，告訴自己勤能補拙，總有一天可以寫出來；而且呢，這意味著在往坡度更陡的鋼筆坑跌下去之前，我還可以暫緩一緩，往隔壁的墨水坑多張望幾眼，世界上這麼多美麗的顏色，讓人忍不住想要更認真用它們來多寫一些字啊。